(注:征文由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文学研究所、红柯研究中心联合主办。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
与土地和人民永远在一起
陈红星
红柯先生逝世已经整整六年了。人们常常会说起他,怀念他。
五年前,通过微信朋友圈里的信息,我看到在红柯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他的遗体上覆盖着一条红底金色图案的绸缎被面。
那一刻,我的内心突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因为这条绸缎背面。
这条被面让我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风土人情。在旧时农村的婚礼上,中午婚宴吃饭时席棚四周挂出来的就是亲友们馈赠的这样的被面;一年当中许多人家的炕上盖着的就是这种颜色的被面缝制的被子;如今在老人们的葬礼上,外家人给孝子们披的红就是这样一种颜色的被面;有家人去世的人家从棺木店拉走棺木的时候,搭在棺木上的也是这种颜色的被面;有人去世了,身上盖的也是这种颜色的背面。
在我的心中,这种颜色的被面永远和农村农民联系在一起,它是故乡喜爱的色彩,它是农民喜爱的色彩,它是世代传承的色彩。它令人产生一种回到大地般的亲切情感。
五年过去了,我总忘不了这条覆盖在红柯先生的遗体上的被面,它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这条被面覆盖着红柯先生的遗体去了另一个世界。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我想在那个世界里他依然会痴迷于文学。
平日在各类新闻报道中,我看见过许多人的遗体告别仪式,他们的遗体上要么覆盖着鲜红的党旗或国旗,要么盖着金底黑字的薄被。而红柯先生的遗体上盖着的这条红底金色图案的被面却令我久久难忘。
这也许是有原因的。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虽然红柯先生是陕西宝鸡岐山人,我是陕西咸阳旬邑人,但在历史上,我从小所生活的古豳地和岐山可谓渊源深厚。据史书记载,因为北方薰育屡攻豳地,公刘九代孙古公亶父(周太王)率部族逾梁山,渡漆、沮水,迁往岐山下的周原新建都邑,定国号为周。在我想来,也许豳岐两地自古的风俗习惯就有着紧密的联系。从家族渊源上来讲,我的大爷就是岐山益店人,他对我们陈氏家族的扎根繁衍生息发展有着值得后世永远铭记之恩。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说,二十七年前我在西府大地宝鸡文理学院四年的求学生涯,使我深切地感受到这是一块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民风淳朴的土地。这些历史渊源家族联系和个人生活上的认知,也许正是当我看到红柯先生的遗体上覆盖的被面时在内心产生情感涟漪的深厚心理积淀。
红柯先生虽然已经逝世六年了,但我相信他的作品会永远存在——虽然他的作品四次最后入围又四次最后落选“茅盾文学奖”,但这都不足以说明任何问题,时间和历史是对一位作家最公正的评价者,他的精神永远和生养他的土地和人民联系在一起——无论是陕西还是新疆,这是文学颠扑不破的永恒真理。
我想,那条覆盖在红柯先生的遗体上的被面就是一种象征,对于后来的作家们来说,也是一种昭示。
2022年4月25日初写于映雪书屋
2022年9月25日修改于映雪书屋
2022年11月11日修改于映雪书屋
2023年2月4日修改于映雪书屋
2024年2月25日修改于广州
春天在和你握手(四章)
闫 瑾
在伊犁州技工学校“上课”
人们说,你是“驰骋在丝绸古道上的骑手”,“马背上的作家”。现在,他们惋惜一个“作家”未竟的事业!
可那时,你是伊犁州技工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教书育人是你的正事。上课、 带学生,是你的公事。可以获取供给家用的薪水、安身立命的尊敬。写作,是“地下”的秘事,是你在节假日的“休闲”,是夜静人安后你的“休息”,是你业余热辣追逐的“沉潜”。
“在上课。”你总是这样回答好心、随意或者别有用心的问话。“上课”是你悄悄创作的挡箭牌,“上课”的托词为你赢得安静和自由,上课的间隙你放任思想和文字的野马奔腾!
大漠戈壁任你风掠乾坤,天山南北让你雷解意趣。你的眼神照映乌尔禾的青草,你的心境润滋戈壁滩的玉石。
你为学生解析古今中外作家的名作,而你悄悄汲取胡杨生命的琼汁玉浆,接受红柳太阳深处火焰地炙烤!
牧民的冬窝子,记得你“上课”,奎屯的果园、乌苏的麦田,记得你“上课”!你的学生喜欢听您上课!
伊犁州技工学校是你生息成长的楼兰。楼兰素朴,华章永在!
从雁塔西苑的旧书市场回家
三十年写下近千万字,三十年著作12长篇、35中篇、100多短篇、300多篇散文。
你在长安回望天山和大漠,你居关中,通融西域与秦岭。你留下了书章的史诗与神话!
你说,你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是让家人受累的流浪汉。其实,你安居书海,拥有尘世丰盈稀罕的灵魂 ,润泽家宅。
从宝鸡去新疆,由西域回关中,定居西安,你三次迁徙。带着一千多册书、带回五千册书、珍藏近万册书。秦岭闻到了书的芬芳,祁连山吹动了书的风铃,天山听到了漫卷诗书的马蹄音。
你的藏书满夹黄沙与风尘,沉浸长安的古风新韵。
陕西师范大学的家属楼里,你在客厅放置四个大书柜---三开门的,满塞你的藏书。书柜旁的地板上,堆满了书。书房里,更多的是你喜爱的书!
这一天,你从西安大慈恩寺雁塔西苑的旧书市场回家。带着淘来的数十本爱书。送给爱人一本书——成为永久纪念的一本书!
第二天——2018年2月23日下午,你捧起一本新买的书,从容读阅……
春天急急地来了
春天急急地来了,你却匆匆地走了。春天在流泪!
那个戛然而止的心脏,负荷太重,终于撂了挑子。它罢工了,它需要休息,它要审视几十本文集的庄严。
三十年前,这颗心脏在年轻的皮囊里激荡。在青春的火热里,在文学的激情中,在狂跳、在掌控骑手的步伐。它畅游大漠边关,解读骆驼、奴羊、绿洲和水草。
心脏,在你西北汉的胸膛里加速,让你温情的眼眸闪光。你坚信,太阳在发芽,石头会说话,大河喧腾,苍天不老。血脉在你的身体里流转,你在文学的天空飞翔。飞到太阳的深处,追寻燃烧的火焰。大漠、绿洲遍地金黄,诗酒芬芳!
2018年2月24日凌晨,阳光渐晰,春光正好。春天急急地来了,你——却匆匆地走了!
飞翔的你超越了心脏。你展翅在文学的天空,凝固成春天的胜景!
春天在和你握手
半页文稿在静默地等你,一张书桌在安然地等你,几支笔芯在静静地等你,你的书房依旧在等候你!
而你,猝然地去了,带着未竟的思索,带着未竟的理想,带着文友的惋惜,带着亲人的悲伤!带着春天对你无尽的依恋!
你走了,你是飞到文学的天堂里去了,以你关中汉子的血性,以你高原赤子的胸怀,在天国打造文学崭新的春天。
西岐在挽留你,三秦在挽留你,文坛在挽留你。而你脚步匆匆,毅然决然地西去了!
你对青年作家留下了珍言:“红梅香雪海,柯柳笑春风!” 你相信,文学的春天花满人间,青年,会砥砺向前!
春天来了,你走了,春天无比地惋惜!而你的周围,太阳发芽,石头开花,沙漠一片金黄。
你在绿洲徜徉,和红柳共勉,与天山细语!
春天在和你握手,春天在拥抱你。红柯!
一株南疆的生命树
——追忆红柯老师
王军英
(一)由三角梅所引发的
有一段时间,我频繁穿梭于政府西路,那是一条很美的路,一路有长须飘飘的大榕树,有明艳热烈的凤凰花,不过令我倾心的是政府那一排平房顶上盛开的三角梅。立春前后,这些南方三角梅纷纷摇曳着紫色小花,宛如夜空中的星星,清新明媚。每当我经过,都会带着艳羡来把它们仰望。
三角梅的位置恰到好处:静静生活在3米的高处,就像一个人身处红尘,却能够躲进小楼成一统,远离尘嚣的纷扰,散发着宁静和自由的气息;同时,这3米的高度,并不显得过于高耸,因此它能够仍然关注着尘世,保持着与尘世的紧密联系。我不禁感叹:这真是一种理想的生存状态,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在阅读红柯老师的作品时,我不禁想到这些记忆里的三角梅。也许,他写的那些散文诗般小说的魅力,正在于它们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了完美的平衡,就像那些三角梅一样,既扎根于现实的土壤,又绽放出浪漫的花朵。
(二)书外:豪放与细腻
回想起在中文系那些诗文浸润的时光,红柯老师总是以他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我们的目光。他曾横跨关中,跃马天山,十年的南疆生活,使他对那块土地怀有深厚的感情。所以每每谈及那里的风土人情,他的眼里自带光芒。红柯老师总是能够将新疆的地理知识、人文历史巧妙融合,如数家珍,絮絮叨叨。那些热切的字眼排着长队,挤啊堵啊在他的嗓子眼,一旦开讲,因为语速极快,像打机关枪,所以有的内容我们就听得不太清楚。当他讲到情绪激昂处,手舞足蹈,表情丰富,好似一个忘乎所以的孩童,又像一个极具表演天赋的演员。整堂课,几乎让人感受不到句号的存在,只有那无穷无尽的顿号和叹号在轮番上阵,让人应接不暇。
他的课堂富有激情和感染力,在他的叙说中,我们仿佛也得了一种神力,能够自由穿越,亲临那片热土,深切感受南疆的美丽与神秘。
而在课堂之外,红柯老师展现出了不同的一面。每当我们在校园中与他碰面,他经常是低着头匆匆而过,不给我们打招呼的机会。他曾解释,说自己不喜欢和人打招呼,也干脆不用打招呼,这样也避免了打招呼时遇到的种种尴尬。这种解释乍听没道理,想一下也觉得合情合理。也许在红柯老师眼里,打招呼只是一种表达礼貌与友善的方式,是务虚的表现,可以不用,关键的是与朋友交往时要真诚相处,这是务实,必须得有,务实比务虚更重要吧。
关于文学创作,他曾经说过:“当一种生活远离了你,你才能写出它。”是的,正是那些远离我们的生活,成为了我们最珍贵的回忆和创作的源泉。二十几年来,这句话我依然记得,也体验至今,也算是红柯老师启蒙文学青年的语录之一吧。
如今抚摸着这一本《美丽奴羊》,当年老师上课的情形在眼前又一一浮现,不禁感慨万分。怀念那个充满激情,满腹经纶,毫无保留地传授知识和经验的文学老师!怀念那个自由随性,有着可爱性格的普通人红柯老师;怀念那个照片中永远精神抖擞,眯缝着眼,有着温暖笑容,随和可亲的红柯老师!
骑手已绝尘而去,红柯,一株南疆的生命树,以另一种方式仍然活跃在不同的文学天地,诠释着生命中的思考和向往,生生不息。
(三)书内:浪漫与现实
红柯老师的小说是充满理想和浪漫的。
在他的笔下,那个已远去的南疆宛如人间仙境。高耸入云的天山、浩瀚苍茫的沙漠、牛羊散漫的草原、蓝色绝美的湖泊,这些自然景观不仅美化了作品的背景,同时也展现了南疆独特的地理风貌和自然环境,孕育着南疆独特的人文风情。
在他的笔下,那里的白桦林中站立着长着毛茸茸鹿角的鹿群;那里的美丽奴羊静静呆在林带里,像树梢挂住的一堆白云,那里的风吹像“丝滑的绸缎”,那里的人从林海里走出来,吃香喷喷的烤馕,喝装在滑腻腻的牛皮囊里的酒,抽卷成大炮状能吐出大团青烟的莫合烟,那里几千号人开进布尔津,跟撒了一把沙子一样……读到这些文字,你是否也感受到了羊毛似白云般的柔软和轻盈?风拂过青草如绸缎样的细腻和柔美?被那里的人们自由奔放的生活所感染?以及和他们一起感受那种置身苍茫,人与天与地融合为一的神奇境地?
他写南疆的春天:“一草一木从吐芽的那一刻就带着一层金光,直到枯落,金光是不消失的。”为什么草木一生有金光相随?查阅了一些资料,猜测可能是湿地的植被,经阳光照耀披上了缕缕金光;或者特指“沙漠英雄树”——胡杨,深秋时节极目远望,大片的胡杨林金黄璀璨,尽显生命之壮观辉煌。也许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红柯老师笔下的南疆草木,也是他心中的草木形象,笼罩着一层神性色彩,类似金色佛光的照拂。
提到神性,想到了红柯老师写的那篇《美丽奴羊》,那只打开屠夫天眼的美丽奴羊,濒临死亡却如此平静安详,充满神性的美,让屠夫内心受到极大冲击,心甘情愿放下了屠刀,跪下了膝盖,他臣服和膜拜这如草芥般卑微生命的高贵,“美丽奴”羊的形象,不仅寄寓着南疆的美丽富饶,也象征着以老鬼为代表的南疆放牧人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这是红柯老师对内心理想的浪漫书写。这种理想气质和浪漫精神,在“美丽奴”羊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也拜读了他的《大河》,其中那只传奇的白熊点燃了整条额尔齐斯河,人与熊之子艾里·库尔班在民间故事的星河中永不坠落,那个吼着《过国家》穿梭于国界线的汉子雄赳赳气昂昂,那个不畏艰险,翻越座座山岭寻找心上人的尉琴姑娘令人落泪叹息……英雄气贯长虹,浪漫柔婉其中,小说中对人和物的描写,挥洒着英雄的浪漫主义,体现着独特的审美情趣,读来别有一番滋味。
文章合为时而作,红柯老师的小说是接地气的。
在他的作品中,有许多关于南疆传统习俗和生活方式的描绘,如牧羊、烤羊肉串、维吾尔族的歌舞等,这些元素都使得作品的地域色彩非常浓厚。再比如《美丽奴羊》中对老鬼的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的描述,使我们能够深入了解新疆人民的生活状态、价值观和人生追求。老鬼与当地少数民族的交往和互动,写城市化进程对传统游牧生活方式的冲击等——这些问题不仅反映了新疆地区当时的状况,也是人类社会普遍关注的问题。
拜读红柯老师的作品,总会感觉到有一股气息充溢其间,贯穿始终,牵引读者的心情跟随情节起起伏伏。这种气息,和他的知识沉淀、语言运用能力、精神境界分不开。红柯老师痴迷中亚文明,偏爱英雄史诗、对草原文化进行过深入研究。他在长篇《大河》中强调:“我大学毕业,来到天山脚下,读到大批少数民族经典包括神话传说民间故事……”这些应该都是红柯老师创作魅力永不衰减的缘由吧。
红柯,一株南疆的生命树,如果有来生,希望您如同三毛诗中所写的那样: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我们常说要学会诗意的栖居,身陷红尘,但也要仰望星空,在红柯老师的小说中,我们能看到一种人生范本,得到一种人生慰藉。
怀念红柯
相识●相交●相念
韩恩强
“韩老师,我春节回宝鸡,见面再详聊。”
“好,杨老师,来时别忘了带上你刚刚获奖的长篇新作《太阳深处的火焰》。”
时钟倒拨,定格在2017年腊月的一天,这是我与陕西师范大学教授、著名作家、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红柯老师的一次电话通话。
当时,我应《陕西日报通讯》杂志编辑李雪飞老师之邀,准备采写一篇关于红柯老师谈写作的系列文章,几经联系,都应杨老师太忙,没法抽身,无合适时机,而一等再等。好不容易等到了学校放寒假过春节,总算有了眉目,心中不禁暗喜。
时值新年来临,大街上行人匆匆,不远处零星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街头的门面房、机关单位都张贴了对联,挂起红红的灯笼,这一切都悄然无声的告诉我们,2018年新年就要到了!
在这欢天喜地迎新年过新年里,在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时,在我幸福的期盼和静静的等待中,却传来不幸的消息:2月24日,农历正月初九,杨老师因病突然逝世,享年56岁。我顿感天崩地裂,犹如五雷轰顶,“怎么会这样?太突然,太可惜了!”
思念的闸门一旦打开,岁月长河里的情感,就像奔腾不息的长江之水,滚滚而来,直抵人心。
相识的缘分
1996年秋,我从部队转业到宝鸡文理学院工作,刚开始被分配到学校人事处。当时,和我在同一办公室的还有符亚萍、蔡玲娟两位老师,办公室在石鼓校区办公楼的402室。有一天在工作间隙,我一本正经地对她们俩个人说,“听说咱学校从新疆调来一个老师,小说写的好,全国有名,非常厉害。”
符老师看我一副崇拜赞叹的神色,接过话茬,“你不知道是谁吗?”“不知道。”我一脸茫然。她把头转向坐在我旁边办公桌上的蔡老师努努嘴,“你问她是谁?”我向蔡老师看去,她年龄30岁左右的样子,长得文文静静,身材苗条秀美,细声细语地从雪白的牙齿里挤出一句话,“他是我爱人。”“啊---”说得我一脸惊喜的样子,“没想到,真是看不出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爱好文学,平时喜欢文学创作,是一个文学“发烧友”。遇见和结交红柯这样的文学名人正求之不得,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喜事,我兴奋地和蔡老师聊了起来。我们在同一个办公室,从她的口中,知道了不少我想知道的红柯老师身上鲜为人知的事情。后来不久,有次杨老师来办公室找蔡老师要家门的钥匙,经蔡老师介绍,我终于见到了我心中的“超级偶像”杨老师:个头不高,身体粗壮,满脸的憨厚朴实,一头乌发自然微卷,走起路来,目不斜视,急急忙忙,衣着很普通、很大众的一个青年才俊。
相交的快乐
红柯果然出手不凡。1996年9月,在刚来校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小说就像天女散花一般,在全国各大文学期刊上闪亮登场,精彩亮相。在国家级代表中国文学期刊水平标杆、被文学爱好者看中和称为“神刊”的《人民文学》杂志上,短篇小说头条地位,刊发了《奔马》。而后97年4月,《人民文学》又第二次刊发他的小说《美丽奴羊》和《过冬》两篇新作时,以“红柯小说”为题,给予了特殊的待遇。到了98年4月,《人民文学》第三次又以“特别推荐”的突出方式,更醒目地刊发了他的小说新作《阿里麻里》。
二三年内,他还在《山花》《延河》《作家》等全国有影响的文学期刊上,发表了《树桩》《鹰影》《靴子》等多个短篇小说,出版了中篇小说《金色的阿尔泰》,二部长篇小说《阿斗》《老虎!老虎!》。文坛为之震动,读者为之惊叹。随之,他的短篇小说被《新华文摘》转载,入选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逼近世纪末小说选》等,荣获全国十佳小说奖多项文学奖和诸多殊荣。他一个非专业作家,既要完成教学工作,又要写作,井喷式的创作发表出这样数量多、水平高、风格独特的文学佳作,不能说这不是一个奇迹,不能说这不是一个神话,不能说这不是一个巨大的辉煌成就。难怪不是对作家的某一个作品进行评价和评选,而是对一个作家作品和人品整体综合性评价的首届“冯牧文学奖”的“文学新人奖”,颁发给了他。
我在部队是搞新闻报道的,对新闻有特殊的情感。转业后,我爱新闻写新闻的初心不改,凭着对新闻的敏感性,我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对杨老师进行了采访,当天我就写出了“红柯获冯牧文学奖”的消息。后分别被2000年3月4日宝鸡人民广播电台、宝鸡经济广播电台刊播,3月9日的《陕西工人报》,3月10日的《文化艺术报》刊发。随后,我又见缝插针,找时间对杨老师进行深入采访,当时他还给我赠送了他的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一书,使我对他创作的风格以及作用意义有了全面深刻的了解,我并将其概况为以下几点:一是强调人的精神因素,他笔下的车、马、草原、雪山等都是有生命的灵魂,是“人化了的物”,极富有感情生命。二是突出文体的“散文化”,充满诗意与激情。三是拓宽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审美视野,使读者从生命的自由舒展中获得了存在的意境与快意,展现了一个神奇、变幻般的新世界。他的小说创作,不仅给我国文坛带来一股清新的气息,而且这在我省乃至全国文坛都是独树一帜。我把这些采访内容思考整理后,写成《把幻想和神奇注入文学》一文,发表在了2000年第二期《秦岭文学》杂志上,引起读者的广泛关注和好评。
红柯说,“写小说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生活。”他的西域风情小说写得如此深透、得心应手,比正宗的新疆人写的小说还地道。这与他在新疆生活十年无不有关,与他博览群书无不有关,与他深入生活、深入基层、深入体验无不有关。2000年的初夏,由中国青年出版社与博库(北京)电子商务有限公司联合斥资举办的“走马黄河·社会文化考察”活动,由全国八位知名青年作家,以骑马这样一种象征方式,用三个月的时间,对黄河流域的人文、社会、环境等方面进行实际考察和理性思考后,创作出展现黄河两岸文化风情的原汁原味的不同风格的作品专著,将奉献给广大读者的是一个全新的黄河图景。红柯应邀参加了这一走向旷野,走向大地的“文学行动”。在他出发前,我采写了“作家红柯走马黄河”的消息一稿,6月24日分别被《宝鸡日报》、宝鸡人民广播电台采用。当他凯旋,用三个月的时间考察归来,我又在2001年第一、二期《秦岭文学》杂志上,刊发了论述他这次考察活动的文章《走马母亲河》。
在2001年秋高气爽,瓜果飘香的季节里,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我国文坛引人注目,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奖之一的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于8月 30日评选揭晓,红柯榜上有名,他的短篇小说《吹牛》,荣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这是一件喜事盛事,值得可喜可贺。
从1996年以短篇小说《奔马》在《人民文学》杂志“横空出世”以来,他以自己深厚的功底和潜力,在文坛上创下一个又一个闪光的亮点,平均每年就有三、四篇小说在报刊、省和国家获奖。着实令人羡慕,就连一些专业作家也望尘莫及。红柯应邀出席了浙江绍兴举行的颁奖大会,趁他领奖归来不久,我便对他进行了采访。
他说,我这次获奖的短篇小说《吹牛》最初是1999年10月发表在山东《时代文学》杂志上的,以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文学期刊相继转载。小说《吹牛》主要写草原上一位与羊为生养羊放牧的老人,辛辛苦苦养大的一群羊,被人买走后,面对一大把炒票,看到空荡荡的羊圈,没了往日咩咩的羊叫声,不是兴奋、高兴、生活过得满足幸福,反而感到极不自在。生活中少了往日安逸、悠闲、舒服的情调。他便不知所措,借酒消愁,表现了他那失落、不安和莫名其妙的复杂心态。
我问他,“这部小说在题材、风格和写作表现手法上有何特点和变化?”红柯告诉我,他这个作品背景和基调与以前的小说大体相同,基本保持了他原来的“物的人性化,文体的散文化和拓宽小说的审美空间”的风格。创新之处一是突出了小说的故事性。因为小说的主要功能还在叙述上,写景抒情和渲染毕竟是次要的。二是语言出现了幽默感。这篇小说语言则轻松、幽默,更切近生活和人物性格特点。三是关注现实,体现时代精神。在生活中钱固然重要,但有了钱,并非就能生活得幸福。小说《吹牛》在告诉了我们这个道理的同时,还刻画出不同的人对钱的种种看法和态度,对现实生活有很好的启发和帮助。
我们在谈论短篇小说的同时,我又借机就中长篇小说的创作和如何处理教书与写作的关系等话题,进行交流探讨。临别时,他给我赠送了他的新作品集《跃马天山》和《黄金草原》,我如获至宝,不胜感激。
后来,我把这次的所思所悟和红柯文学创作发展趋势情况等,经过思考整理后,在《中国艺术报》2001年10月19日三版,《宝鸡日报》10月13日三版头条,《秦岭文学》杂志2001年第四期以及宝鸡人民广播电台等媒体,均发表刊播了我写的《挥之不去的西部情》文章,引起了读者的广泛关注和好评。从此,这也就成了红柯文学创作上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和分水岭,他的小说创作便以一个新面目展现在了世人眼前。
相念的幸福
红柯年长我几岁,我们称兄道弟,关系要好。我住在石鼓校区1号家属楼,他住在8号家属楼。我后来调艺术系,他在中文系。我那时是学校对外宣传报道组成员,学校对外宣传的稿件,几乎全出自我手。其中有不少稿子是涉及红柯获奖、作品收录入选文丛、举办文学讲座等活动的新闻报道。红柯不跳舞不唱歌不打牌,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不到人多热闹的地方去。除了上课教书外,就是读书写作,典型的从家里到教室,从教室到家里,“两点一线”式生活的人。要想在学校看到他,只有在学校大门口的收发室和有时早晨在校园操场上。我常到收发室取信件和报刊电台邮寄三、五元或几十元的稿费单子,他也常去拿文学期刊寄给他的杂志和几百元一张的汇款单。我们常常碰面,交谈聊天。我常问他文坛和创作之事,他也爱把写作和读书的感悟分享给我。有时我们一起到操场散步锻炼走上几圈,他获奖、参加文学活动的消息,就是我俩散步时了解到的,对我的写作很有启发,帮助很大。
红柯的文学创作成绩斐然,他对文学的创作非常人一般能比,他对文学的理解和追求更是人出乎意料。他认为一是作家应该学者化。因为现在人们越来越需要高品位、高层次的文学作品,需要深沉的思考和广博的知识,而不是一些胡编乱造的情节故事。二是创作是作家一生的大事,一生只干一件事。创作是一种劳动,跟农民种地、工人做工一样,不赶风头,不半途而废,切忌短期行为。三是对文学的热爱要自觉自愿,写自己喜爱的,不骗自己,心无旁骛,扎扎实实,把幻想与神奇注入文学。四是平时的知识积累。我们学习知识不是因为要用而学习,而是要为工作、事业、生活而学习。人,只有心放下,心静下来,才能干好做好,“好事”也就自然找上门来。他的这些真知灼见,犹如昨天,仍回响在我的耳畔。
在红柯的家里,没有什么高档、时髦的家具和摆设,唯一让人眼前发亮的是书多。他十多年前悄然远走新疆时,带了15箱2000多本书。而十年后回宝鸡时,没积攒什么,15箱书变成了30箱书。这些书一直陪伴着他,犹如他的生命,都是他的精神财富。他每过一段时间,都要带着儿子到旧书摊“淘”书和到书店买书,给我分享他读书的快乐。
2004年前后,红柯离开宝鸡,调到陕西师范大学任教。我们虽然见面的机会少了,但常有电话联系,互致问候。有几次他来宝鸡或因公因私,都会见面相聚。我有几回到西安办事,还专门到陕师大找他。他每次都给我赠送他的新作,谈论文学创作,共叙友情。后来每次见面,我都给他说想给他写个人传记,提出采访和收集有关材料之事,他总是憨憨微笑着、用略带苍劲的声音说,“行,不急,过段时间说。”
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永远无法完成的采访。
逐日而去,遥致红柯
------来自一位文学晚辈的悲鸣
王小勃
红柯先生走了。
就像是所有噩耗袭来之前没有一丝征兆那样,猛然间就变成了现实,容不得一丝喘气。先生的溘然而去对于整个文坛带来了猛烈一击。所有人都诧异,然后变成了无尽的哀婉与叹息。天妒英才,文学到底是怎么了?上帝为何独独“钟爱”作家?
由此,我想到了路遥、陈忠实。路遥先生承袭了夸父的执拗,愤而起笔,与时间赛跑,同生命抗争。忠实先生则用无畏的决心,将笔触伸向了关中传统文化的骨髓之中。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大国工匠,在文学的殿堂里留下了传世的名声。
红柯先生呢,一位地地道道的关中汉子,在生命最光辉的年华里,奔赴千里之外的西域热土。在那块神奇和灵动的土地上深情耕耘,书写着一位内地赤子对于边疆文化的渴求与敬畏。二十四岁至三十四岁,是一位作家最朝气蓬勃的十年。他的足迹从南疆到北疆,带着朝拜者的虔诚拜谒了新疆的维吾尔、哈萨克文化的精髓。他不是走马观花式的囫囵吞枣,而是真正在用一种精神去发掘和承袭另外一种精神。当两种精神在他的身体和精神的最深处不断交融、碰撞,才出现了后来的红柯。
人常说,西域是祖国大地上最后向太阳之神作别的地方。想必红柯先生也会在无数个傍晚,遥望着故乡的方向慢慢转身,凝视着太阳之神逐渐收起凌厉的光芒。那一刻,他的骨子里就多了一丝柔情。两个家乡,两种寄托;两份担当,两个声音。我想,红柯先生一定是被这两种截然不同而又存在着内在关联的,在他内心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令他心动时而让他感慨的东西所笼罩着。游子不易,十年的光阴让一个人由青春年华走向了中年老成。
陕西,毕竟还是故土。红柯先生在办完工作调动的所有手续之后,于返程的途中遥望着渐渐远去的西域,留下了难舍的泪水。这一刻,绝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怀揣着归心似箭的兴奋一路高歌而去。那份留恋,那种既难舍又兴奋的矛盾心理,才是最真实的。这种感情,常人自然难以体会。
新疆文学,有红柯的一席之地。回到内地,他却以第二次创业的决心重新开始了他的写作。在他的记忆里,广袤的新疆让他一下子回到了成吉思汗马队横扫世界的那个英雄的年代。大漠戈壁、金戈铁马、森林湖泊、草原绿洲、牛羊马驼、飞禽走兽,以及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峡谷、神秘的达坂城,这些种种,都已经融进了他的血液之中,化为了一个个创作意象被他倾注于笔端。
《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美丽奴羊》《跃马天山》《黄金草原》《野啤酒花》《太阳发芽》《吹牛》《莫合烟》,在这样的列举中,人不由得会被某个难以明之的东西撞击一下,心里沉甸甸的。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写作者对于自己的交代,更是对时代的交代。在文字王国里,红柯远没有他在课堂上那么健谈。拿起笔,他宽厚的肩膀有些落寞,留在地上的影子却异常高大。正是在这无数个寂寥的冬日夜里,红柯躬耕不辍,构筑起了坚固耀眼的文学城池。文学陕军里,他从最后一路冲到了最前面,成为了当之无愧的旗手。
陕西的文学土壤给了红柯额外的关照,一代代文学前辈留下的精气神,被他最大限度地继承。他的“西部书写”在陕西文坛成为了独特的存在,刮起了一道美不胜收的异域之风。用红柯先生在诗歌《石头与时间》里的话来说,他初到天山时是惶恐与迷茫的。而在同名长篇小说中,他却呈现出了时过境迁、柳暗花明的开阔,这当然是一个人不断成长、成熟的见证。
从1998年到2002年,是红柯最高产的时间,但是在创作中红柯从未停止过思考,在严酷的生活中历尽生活的艰辛,创作的无名期又是如此的漫长,但是红柯认为,水土太好的地方是无法生长出人世间生命力最顽强的植物的,他对大漠的感情,从来都只有一种,那就是感激。
客观来说,在新疆的十年间,红柯是幸福的。那段充满了震撼、动容、兴奋、哀婉与收获的西部之旅,在他的生命和创作生涯中扮演起了极为重要的角色。莫不是回到陕西,他怎么也不会意识到他对于天山的感情已经达到了难以割舍的地步。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才有了这么多对于天山,对于西域的深情书写。其实,对于红柯来讲,这样的书写无形之中夹杂着一些西方基督徒虔诚的忏悔因素在里面。对于一个早已将西域称之为故乡的人来说,这样的忏悔犹如一缕阳光足以溶解一个冷漠之人内心的坚冰。
红柯先生卒于公元2018年2月24日,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噩耗迅速传遍了整个三秦大地,同样震动了全国文学界。
一个人的成长是漫长的,一个人的离去却是那样的猝然难以提防。个人的红柯是英年早逝的,文学的红柯却是一盏长明灯,给后来人照亮了前行的道路。五十六岁,正是一个人无论是阅历还是经验都已近巅峰的时刻,上帝恐怕也是怀着嫉妒之心将先生召唤而去的。
平心而论,陕西文学的大厦里少不了红柯们的辛勤构筑。可叹的是,年轻一代的我们还远没有成长起来。我们的守护,我们的继承应该来得更加及时一些。此刻,我自感责任重大。
作为晚辈的我,有幸聆听过先生的教诲,领略了先生渊博的学识和他身上特有的诗化了的气质。我想,我又是幸运的。先生如今逐日而去,我竟只有满含敬畏地深深鞠躬,以此来遥致对先生的祭奠。
先生一路走好!
人性之殇 生命之歌
-------读红柯遗作《长命泉》
孙虎林
不久前,收到微友韩教授发来的短视频。这是一本新书的宣传片,《长命泉》三字映入眼帘。瞬间,我的血液凝固了,心狂跳不已。我渴盼这本书面世已经整整三年了,它是著名作家红柯的绝笔之作。
2018年2月24日,红柯因病猝逝,文坛为之震动。几天后,我在微信上看到一篇文章,粗体黑字标题触目惊心:文学骑手西去,《长命泉》竟成绝笔。什么,《长命泉》?网上不是说《太阳深处的火焰》是红柯绝笔吗?于是,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浏览下文。原来,《长命泉》是红柯刚刚完成的长篇新作。春节前,他与上海文艺出版社责任编辑商议了作品梗概的表述,并电话确认了已经签署的出版合同。毫无疑问,这是一本已经写完的长篇新作,已经进入出版程序。
红柯写就的小说梗概如下。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少年王怀礼考上渭北大学政法专业。一个月后新生体检,王怀礼被查出有隐性疾病,本来可以休学治疗。系办公室赵秘书年轻气盛,雷厉风行,力主把王怀礼清除出校。赵秘书作为新锐教师,要在单位扎根立威,必须操练古老的“拿人”术。王怀礼几乎崩溃自杀,从此噩梦不断。老母亲华山求神救子而亡。王怀礼幸好遇到从新疆回到陕西周原的地理老师。地理老师以哈萨克长命泉神话让王怀礼起死回生。
以上便是《长命泉》的故事梗概。这本是发生在一个农家少年身上的悲情故事。作家红柯却以汪洋恣肆的才情,纵贯古今的春秋笔法,营构出一个丰富多彩的文学世界,碰撞出深掘人性的思想火花。要想解读这部看似简单,实则宏富的作品,必须搞清红柯表述的“拿人”一词的丰富含义。依据汉语词典的直白解释,“拿人”指的是刁难人,要挟人。红柯以作家敏锐的洞察力,如此解释“拿人”。什么事都要“拿人”一下的传统方式有两种,都要“拿人”一下和都爱“拿人”一下。“要”和“爱”是不一样的,是有区别的,它们的共同点都是为了拿到好处。要“拿人”一下得到的好处在明处在近处刀下见菜,太直白赤裸裸,算是急性病,反而好治。麻烦就麻烦在那种看不见的隐性的着眼于长远利益的“都爱”拿人一下,甚至是一种兴趣爱好一种习惯,到了不要钱不要脸不要命也要拿人一下。在此,红柯对“拿人”术的解读入木三分。小说中的苏干事就是这样的人,他近乎残忍地在乡村无辜少年王怀礼身上实施了第二种“拿人”术。他秉公执法,铁面无私,斩钉截铁将王怀礼清理出校,全然不管他苦苦哀求。清平世界,荡荡乾坤,他代表的就是规则法度。潜意识中,苏干事继承了“拿人”规则中的文革“遗风”。所不同的是,这种“拿人”术从当年拿捏有权有势有背景的人转向了弱势群体普通老百姓,王怀礼就是这样的小民百姓。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社会关系。这次,喜好“拿人”的苏干事找准了目标,必将穷追猛打。在勒令王怀礼退学这件事上,苏干事可谓斩尽杀绝,不留任何余地。在宣布这一事关学生前途命运的重大决定时,悍然漠视王怀礼同学的心理承受能力。只是例行公事,板着面孔下达最后通牒,要求王怀礼限期离校。那一刻,苏干事器宇轩昂,大权在握,俨然在对敌国下达战书。此刻,他的心里充满快感,一种欲置乡村少年于死地的终极快感。他居高临下,凛然不可侵犯,果断冷漠的执行力叹为观止。在护法大神苏干事面前,卑微如尘埃的王怀礼只能甘拜下风,绝望中返回故乡再进复习班,以图东山再起,二返长安。
倘若这部作品只是单纯叙述乡村少年王怀礼被政法系干事苏某人所“拿”一事,也就未免情节单一。当然,技高一筹的小说家红柯不会止步于此。他轻轻宕开一笔,巧妙插进一身正气的侯咏春班长参加工作后的人生遭际。侯班长毕业后分配到渭北市纪检委。一次,侯咏春奉命去市属一家工厂训诫该厂厂办主任。初出茅庐的侯班长秉公执法,将那位违法乱纪的主任训斥得面无人色,无地自容。当时,侯班长春风得意,以为自己是在伸张正义。怎料数年以后,厂办主任意外升迁,官至渭北市长。于是,官场上的一场“拿人”大戏隆重上演。这时,年轻有为的侯班长本已考上司法局局长一职,正待上任。年终考核时,竟然不合格。而且不给他分配任何工作,索性把他挂了起来。当年豪气干云的侯班长着实领教了“拿人”术的厉害,他进退维谷,深切感触到官场水深,居心叵测。好在侦察兵出身的侯班长足智多谋,果断选择绝地反击。他快速整理出材料详实证据充分逻辑严密的材料,分别投送中纪委省纪委。半年以后,昔日的厂办主任,今日的三笑市长落马入狱。
此时的侯班长却身心疲惫,好长时间走不出被“拿”的阴影。这一点,同班同学王怀礼深有感触。1984年,重新考入大学的王怀礼变得循规蹈矩,小心翼翼,总怕被人再次拿捏一下。对理想的追求降至极低,只想毕业后有一份稳定工作。师范毕业后,与世无争的王怀礼被分配到渭北市一家条件艰苦的郊区中学,勤恳工作三十多年,直至退休。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来,少年时被“拿”,毁了王怀礼的锐气。后来,王怀礼把这段苦涩青春写成一篇文章《青春祭》,以祭奠被古老的“拿人”术戕害的青春生命。而侯班长的结局尤其令人唏嘘不已。当年,他凭着军人的血性,本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劲头,将以权谋私、作风腐败的三笑市长一举拉下神坛,引起轰动,侯班长因之成为风云人物。各大报刊媒体纷纷报道,老百姓拍手称快。而风波过后的侯班长却备受冷落,孤独中尝尽“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滋味。不知为什么,在单位,他成了摆设,班可上可不上,就那么不尴不尬地闲着。更耐人寻味的是,同一办公楼的人员,看他的眼神竟然躲躲闪闪,有的人见了他甚至躲着走。一身正气的侯班长怎么也搞不明白,作为受害者的他竟然遭受到昔日同僚的冷暴力。可见,“拿人”术贻害无穷,它就像核辐射一样威力巨大,被“拿”过的人因此元气大伤。在此,人性的复杂可见一斑。小说内容倘若至此,那就未免过于令人寒心。好在,红柯引入了民间救赎中的宽容精神。这一点,着力体现在王怀礼母亲身上。
王怀礼母亲幼年坎坷,几经漂泊。当年,十二岁的她历尽千辛万苦,一路逃难至西府周原,给王家做了童养媳。母亲一生勤俭,操持家务,王怀礼是她最小的儿子。儿子考上渭北大学,成为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老母亲扬眉吐气,倍感欣慰。怎料晴天霹雳,厄运当头,儿子竟然因病被学校强制退学。铁面无情的苏干事赶得他无处容身,在西安东躲西藏。老母亲痛彻心腑,茶饭不思。善良要强的母亲开始行动,她要为儿子祈福,帮助儿子重新站起来。于是,老母亲孤身一人,前往西岳华山求神问路,祈求神灵保佑儿子绝处逢生。
置身于鬼斧神工的西峰劈山石前,母亲虔诚礼拜三圣母和小沉香。那一刻,她将法力无边的沉香当成了自己遭难的儿子。沉香三斧劈开巨石,救出母亲三圣母。母亲坚信,儿子怀礼也能劈开障碍,东山再起。只是儿子受的伤害太大,三年以后才能重新迈进大学门槛,这是老母亲的预感。就在这里,老母亲巧遇中西考古队,结识了洋人何乐模。小说至此,巧妙地引入中西文化的比较对接。接下来,作者安排王怀礼母亲给考古队做饭,与洋人何乐模的交集也就更多了。
那天,老母亲精心挑选了富有传奇色彩的观音土,几经稀释揉捏后,她以极大的热情开始抟捏一个正常胎儿,在旷野在土坡上上演八千年前圣母女娲娘娘抟土造人的一幕。这一刻,创造万物的远古神话精神在老母亲身上奇迹复苏,她捏泥娃娃的过程几乎是女娲造人的完美再现。旁观者原以为她捏的是自己的儿子王怀礼,只有洋人何乐模说这个新生儿就是那个让王怀礼遭殃的苏干事。与此同时,渭北城里的苏干事突然精神一凛,身体由内到外猛然间发生巨变,容貌变化尤为明显,刚毅冷硬的面部线条一变而为慈眉善目的菩萨法相,心也瞬间柔化多情。那一刻,王怀礼母亲在心中告诉圣母娘娘:“我娃怀礼不再恨让他受罪的苏老师了,苏老师做的事情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此刻,老母亲真正放下了,放下了仇恨,捐弃了报复。老母亲告诉大家,“女娲娘娘跟我说了,饶那个恶人,再让他投胎转世。”一旁的洋人何乐模感动极了,情不自禁地念诵起福音书来。“爱人如己,还要爱你的仇敌,宽恕他们,让他们复活,让他们新生。”是的,老母亲以博大仁爱的慈悲心肠拯救了两个人,她的儿子王怀礼,曾经加害她儿子的苏干事。在此,红柯打通了神话与现实的畛域,以想象奇崛的玄幻手法完成了对人性的再造,在塑造灵魂的壮举里,攀升了作品的思想高度。
但真正让王怀礼起死回生的却是来自新疆的地理老师,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副连长,如今善良慈惠的菩萨老师。他从西域大漠,美丽草原带回一曲优美动人的哈萨克神话传说《长命泉》。这则神奇的传说,让副连长从刻骨铭心的情殇中浴火重生。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真正读懂了长命泉的生命意义。故事中,受伤的神鹿引导哈萨克老头儿目睹神迹。那一刻,老头儿看见了金子一样在草地上闪闪发亮的泉水,“一股晶莹的泉水躺在草滩上,就像娇嫩明亮的婴儿,鹿静静地舔那晶莹的小手小腿小胳膊,一直舔到泉水明亮宽阔的脸上。鹿的伤口慢慢地合起来,生命又回到他身上。”这时,鹿告诉老头儿,“这是长命水,喝一口能返老还童,喝两口能长命百岁。喝三口,就会永远活在世上,跟大地一样永远活下去。”若干年后,老头儿将长命水洒向草木。于是,大地永生,万古长青。这汩汩流淌的泉水流进了地理老师的心田,流进了乡村少年王怀礼的心灵深处。那一刻,因苏干事倍加刁难而郁积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心境有如皓月朗照,清辉遍洒。是的,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一切的不幸,都会随风而逝,风里留下了生命的长吟。达观地活着,就是现世的福报。从此以后,长命泉成了王怀礼的精神源泉,能量源泉。他活得简单纯粹,与世无争。在外人看来,王怀礼也许活得平庸,一事无成。但他不这样认为。他活得本真率直,如婴儿一样不谙世事,赤诚通透。长命泉水让他洗净身心,脱胎换骨。历经青春劫难,横遭恶人拿捏,他早已看淡一切。和世间永生的草木相比,肉体生命算什么。肉体凡胎包孕的灵魂,才是真正永生不朽的事物。把长命泉水洒向草木,与万物共生共荣,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热爱红柯作品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作家猝然而逝,而且正值创作状态如熔岩一样喷发的盛年。所幸,他留下了一本让人颇感意外的生命之书《长命泉》。这本遗作,恰在他推出转型之作《太阳深处的火焰》之后。视文学创作如生命的红柯勤奋如斯,着实令人敬佩。《长命泉》是红柯文学生命的天鹅绝唱。书中,红柯罕见地现身在场,适时以作家身份推动情节发展,串联起书中的关键事件,有力地提升了作品的可信度。书中,他巧妙交代了自己的求学经历、创作之路,作品解读。书中长命泉的故事,就带有红柯小说《大漠人家》等作品的明显痕迹,西域风情扑面而来,诗意笔调纵横驰骋。《长命泉》中的诸多人物都有生活原型,主人公王怀礼就是红柯当年岐山中学文科班同学,另一重要人物侯咏春也是。红柯以对生命的极度尊重,怀着一颗悲悯之心,以同学王怀礼的青春之殇经营小说布局,辐射至广阔的社会生活层面。为此,作家借用亦真亦幻的表现手法,神话传说,历史掌故,甚至域外文化,一一纵横捭阖,议论风生。这些专业性极强的叙述看似不无枯燥,实则彰显出这部作品的思想深度,赋予其精湛的思辨色彩。这也是红柯后期小说创作的一大亮点。显然,作家已不满足于单纯讲故事,而将笔触伸入到文化人类学领域。红柯先生在此做了可贵的探索。毫无疑问,他是学养丰厚的学者型作家,而不仅仅是一位只会讲有趣故事的小说家。
冥冥之中,红柯是把这部作品当做绝笔来写的。他造语新警,意象丰沛的叙事风格依然鲜明。尤其是在描写新疆草原大漠时,笔调尤为壮丽丰赡,惊心动魄。对自然的礼赞充满萨满教式的尊崇,对生命的讴歌充满原初的激情,一切都是那么浓烈充沛,令人动容。书中多次涉及死亡主题、永生主题。在他看来,“风就是人的灵魂。上帝造人,女娲造人,都是那么一口气。那么一吹人就活了,就有生命了。”天长日久,风就成为灵魂本身,死亡不再恐惧,死亡与我们相伴,随风而去又随风而来。这段超越生死的议论,细思伤怀。惟愿它当初未曾一语成谶,某种程度上对应了红柯英年早逝的宿命。
如前所述,红柯病逝前已经完成了《长命泉》初稿。依他严谨的创作态度,一定会对初稿披阅再三,增删数次,给读者呈现出一部几近完美的纯熟文本。可恨天不假年,骑手西去,徒留遗恨。由于作家令人痛惜的缺位,作品无可奈何地留下了几多缺憾。个别词语的表述前后不一,情节衔接不太紧密,似有脱漏之处。但斯人已去,瑕不掩瑜。《长命泉》这部生命之书注定长存人间,这股永恒的生命泉水也必将滋润渴盼爱与救赎的人们的心田。
人性之殇,天鹅绝唱。
生命之书,世界壮美。
初稿2021年4月20日至21日
修改于2024年1月26日
红柯先生,我永远的敬仰
刘 力
不知不觉间,红柯老师已经离开六年。
六年间,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他对我的影响。
我曾经在自己所写的两篇文章中谈到过我与红柯老师的交往,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言谈举止,他的文学成长,他的哲学思考,......所有他对我直接或者间接的帮助,我永远都藏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时不时的,我在自己的语文课堂上,就会不自觉的想到红柯老师,想到他给我的写作经验,我用他做例子,给学生做示范,让学生明白写作的价值,理解到写作的精髓。
我曾经于1996—2000年在宝鸡文理学院上学,当时的宝鸡文理学院还在老校区,占地208亩的校园并不大,但却温馨而浪漫。中文系门前的小树林、饭厅门口的柳枝都曾让处身其间的我们无比惬意和快乐,我们在中间谈天说地、嬉戏玩耍,时不时就会举起红柯老师推荐的书籍。那个时候,上写作课的我们,只要是红柯老师推荐的书,我们总会争先恐后地去借阅,图书馆找不到的,我们也会去外面买。宝鸡文理学院门口一东一西,分别坐落两个书店:一曰中山书店,里面书比较杂一些,据称老板是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给我的感觉就是洒脱;一曰风入松书店,里面的书大多都是一些很有名气的高校的学术著作,放在大学门口自然相得益彰,据传老板是北大博士生,一板一眼的做派,跟整个书店的气质倒也吻合。我们自然光顾西面风入松书店较多些。
后来红柯老师出了第一本小说集,名叫《美利奴羊》,签名售书就放在了东面的中山书店门前,同学们一溜排开,规规矩矩地拿着老师的书,站在那里等着老师龙飞凤舞的签名。红柯老师文学之路刚刚开始,自然应该很享受这个过程,他带着笑容,把一句句真诚而美好的祝福认真地写在内页上,也刻进了很多同学的心中。
大学一年之中,红柯老师的写作课堂,学生们总是把笔记记得非常认真清楚,因为岐山方音的问题,红柯老师那些吐字不清的部分我们也总会下课后把笔记认真对比,以期获得最有效准确的信息。
1997年,我们大二。早已经离开红柯老师课堂的我在李永利的怂恿下,终于忍不住去旁听了好长时间红柯老师的《草原文化研究》。而后,红柯老师在教工饭厅二楼所进行的学术讲座,我也总是从来不错过,尽管可能思想一直都没变,但他口中所举到的例子却常听常新,幽默而风趣的风格依然如旧。
我和李永利做“北辰”文学社,特意找到红柯老师,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支持和点拨,红柯老师对此很是赞赏,并说了许多鼓励的话,最终特别提到文学社持续性问题。当时我们心比天高,意气风发,总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然而世事难料,最终因为种种原因,“北辰”文学社在我们手中成为“鸡肋”,似乎两届就无疾而终,未免不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毕业时,红柯老师没有参加我们的毕业照拍照,于是到现在我没有一张与红柯老师的合影,这也可算的一件憾事。
再之后,2004年3月,因缘际会,我得到机会脱产去陕师大进修,其时红柯老师已经到了陕师大,好几次我在陕师大的古老校园中看见红柯老师,鬓间已经有些泛白,他刚从图书馆出来,手里还拿着刚借的书。我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一如既往和我娓娓而谈,仿佛依旧在宝鸡的校园里。树荫婆娑,如影随形,至今想来,如在昨日,令人不胜嘘唏。
然而,颇觉遗憾的,我虽然知晓红柯老师就在师大,却总觉得自惭形秽或者自尊心作祟,终于未能去探望探望他,这也成为了我与他最终的诀别的面影。
直到现在,上课时我还会时时举起红柯老师告诉给我的学习经历。他说自己在高中时作文平平,用了三个月时间读抄《古文观止》,作文突飞猛进,引发巨大震撼。而他在宝鸡师范学院(宝鸡文理学院前身)毕业,停职留薪,远赴新疆长达十年,然后王者归来,凭借一篇《美利奴羊》发表,之后一发不可收拾,“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等捷报频传,红柯老师也从此“一举成名天下知”。
然而竟不料,2018年2月24日,网络突传噩耗,56岁正值壮年的红柯老师走了。
身后是太多朋友亲人,还有学生们的哀叹。
那些高蹈飞扬在《奔马》《莫合烟》《远去的骑手》《乌尔禾》《生命树》等文本中的激情,那些曾经炫美在课堂与学术殿堂中的幽默而风趣的浑厚岐山口音,从此都遗失在风中,但也从此存活在所有接触过他的人的心中。
红柯老师,我永远的敬仰!
我永远敬仰你!